數位落差,不只是硬體落差──看見疫情下的教育不平等

在工寮、山區裡連線遠距教學

數位落差,不只是硬體落差──看見疫情下的教育不平等

台東萬安國小振興分校三年級學生國文期末考,老師透過視訊畫面監考,並將同學分別置於不同空間,以確保考試進行順利。圖為在活動中心考試的學生。(攝影/鄭宇辰)
環境.教育

5月19日,台灣教育史上罕見地全面停課,COVID-19疫情在社區爆發得又快又急,全台學生改採線上學習。突如其來的「停課不停學」,讓老師的教學進度被打亂,剛開始,教育部宣布的停課時間只有10天,然而隨著疫情持續延燒,停課時間已延長4週到7月2日、直接銜接暑假。而在變種病毒的挑戰下,遠距教學有可能更為頻繁。

在偏鄉種茶、採筍、打零工為生的家長開始把孩子帶到工地,學生在山上、工寮、車子裡連線上課。疫情前學生住校、留晚自習,老師能指導作業、照顧生活起居;現在有老師開車用隨身碟送課程、送便當,盡可能確保家庭狀況不穩定的孩子能繼續學習。《報導者》採訪花蓮、台東與阿里山的學校,看見遠距教學下被放大的教育不平等。

週五早上10點30分,Google Meet上線了5個帳號,老師播放了上課鐘聲;鏡頭另一端,學生開啟了視訊,5個小朋友畫面逐一出現,其中一個男孩的背後是深海裡的派大星,另一個女孩的背景則在戶外,畫面裡不時穿梭揹著農具、正在工作的家長。

「來,我們這一節要小考國字注音,大家到Jamboard(數位白板)上面手寫答案,用手寫的就好,不要用打字的。」 「老師,有人定格了!」 「老師,她被下定身咒了!」

這是位於花蓮光復鄉西富國小六年級的遠距教學場景。這所被教育部分級為「偏遠」、位處阿美族部落的學校,全校有2~3成的家庭屬於低收入戶。5月18日,他們跟全國其他學校一樣收到來自教育部的指令,隔天開始就得「停課不停學」。

「當時是週二(5月18日)下午突然宣布,大家非常慌亂,老師都不知所措,」西富國小六年級導師廖毓強回憶。本土疫情剛升溫時,雙北市先在5月17日進入三級警戒並停課,花蓮才正準備要在5月19日做全縣停課的預演,卻在5月18日就突然宣布從隔天起正式停課。

停課剛開始,不少師長對於軟體的操作還不熟悉,有一位年紀比較大的科任老師,光登入學校的Google Meet就花了20分鐘。學校端之外,學生在家學習也遇到不少狀況,「有一些學生回家,不會開手機的熱點,但那個手機是他阿公的,家裡也沒有人可以幫助他。」擁有資工背景的廖毓強,在停課期間經常變成遠距教學的諮詢對象,但他也擔心,「如果暑假結束後,疫情未能趨緩,下一學年也要繼續遠距上課的話,孩子學習的落差真的會愈來愈大。」

偏鄉停課後,「照顧」是比「教學」更緊迫的問題

另一所被分類於「特殊偏遠」等級的花蓮玉里鎮三民國中,停課之際,校長林國源也忙著打電話,籌措平板或電腦設備,最後全校112個學生中有29位向學校借電腦,才能在家學習,占比將近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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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距課程一個多月,第一線教師對軟硬體障礙逐漸摸索出解決之道,更難解的是學生的扶助問題。(照片提供/林國源)

「去年雖然有預演,但是預演是一次性的,所以其實看不太出來真正遠距教學後碰到的問題,」在林國源眼中,遠距教學在偏遠地區需要克服的問題還有很多,「之前停課預演只有考慮到設備、網路這些軟硬體,沒有考慮到『扶助』,也就是供餐、照顧的問題。」

在偏遠地區,家長在外地工作、隔代教養的家庭狀況不在少數,甚至有不少父母因為疫情而少了日薪工作,種種狀況都直接影響了孩子三餐的溫飽。面對這樣的狀況,「我們學校老師是有點焦慮的,」林國源表示,「我們很清楚知道停課的狀態,學生大多待在家裡,生活方面的問題會浮上檯面,很擔心小孩子在部落裡面的狀況。」

儘管花蓮和台東縣政府在停課後仍然提供餐券給經濟弱勢的學生,並比照寒暑假的模式將餐費提高到70元,但在偏遠的地區,不是每個住家附近都有餐廳,還是需要有人採買、送餐。因此,自從停課以來,三民國中的老師每天中午都要跟著學校的司機,開著棒球隊的廂型車,把30多個便當送到9個部落,讓孩子即使不在學校,也不會因此餓肚子。

偶爾跟著老師送餐的林國源,開車經過一個個部落的檢疫站,把便當送到學生的家裡,一趟就是1個多小時。但對他而言,這是學校在停課期間很重要的工作,「學校的功能其實不是只有教學,還有很大一部分是輔導支持,」他補充,一旦停課、學生回到家裡後,原本師生在學校所建立的連結將因此中斷,如果家長不在身邊,老師又沒有定期關心學生狀況、保持互動的話,「我們就離這些學生愈來愈遠了。」

沒網路就沒教學,教師當起「課程外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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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距教學期間,台東萬安國小振興分校的李坤奎老師仍到學生家中給予教材。首先,要找到學生總找不到的習作簿。(攝影/鄭宇辰)

除了硬體載具,網路的基礎建設也緊緊牽連著線上學習的成敗關鍵。儘管教育部在停課後協請各大電信業者提供4G行動網卡,甚至讓經濟弱勢的學生免費使用15天,但難免還是有無4G訊號覆蓋的地方。

教學資歷超過15年的李坤奎,是台東池上萬安國小振興分校的三年級導師,他的班上只有2位學生,其中一位家裡只有2M速度的ADSL網路。李坤奎說明:「他們家是網路末端,連手機收訊到他們家也剩一格,進到屋內就沒訊號,網路沒辦法通。」

剛停課的那幾天,李坤奎實在想不到辦法,只好把上課內容錄起來,存在隨身碟後親自送到家。他自嘲:「有點像外送餐的概念,只是人家外送食物,我外送的是上課內容。」

李坤奎的另外一個學生,則是需要穩定的網路來遠端上課,得移動到社區的活動中心旁才有辦法接收到網路,「他家的網路訊號很差,要到附近用i-Tribe愛部落連上Wi-Fi才能上課。」

「雖說網路教學可以克服城鄉距離,但是網路就會因爲城鄉而有所差距啊!」李坤奎語帶無奈,雖然這波停課中,教育部門適時推出「線上教學便利包」等相關資源,線上教學的素材看似快速到位,但網路覆蓋還是關鍵。

數位落差不等於硬體落差家庭支持不足亦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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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許多家長為了兼顧工作與照顧孩子,帶著孩子一起上班。圖為一名台東縣萬安國小學生在廚房中進行期末考,老師透過視訊畫面監考,學生身後為擔任學校廚工的母親。(攝影/鄭宇辰)

李坤奎認為遠距教學真正的問題已經不是軟、硬體的問題,「問題還是老問題。」他指的老問題,除了網路建設,也包含家庭的支持。

根據教育部統計,停課第一天,因居家照顧不足、仍須到校的高中以下學生有1.6萬多名,比例約為1.26%,其中又以花東地區比例最高,約為4%。然而,這些數字成立的前提,在於家長有主動提出需求、或者學校有積極調查學生的家庭狀況,至於孩子在什麼樣的條件下,真的需要到校上課?目前還沒有統一的標準。

李坤奎表示,剛停課的幾天,他經常在上課時間聯絡不到班上的學生,後來才知道小朋友被抓去田裡幫忙農務了,原來家長以為學校已經放假,不用再上課。班上另一個學生雖然有上線,但是背景卻經常傳來「砰!砰!」的聲音,因為家長受疫情影響不用上班,每天都在家裡玩電動。李坤奎苦笑,「上課的時候其實很吵,我覺得小朋友一點都不專心,可是我也不可能命令家長不要打電動,家長如果會注意的話,自己就會注意了。」

因疫情全面進入遠距教學近一個月以來,對多數學校來說,硬體與連線問題已經不大,但學生的自主性與家庭支持不足,是拉大學生學習落差的真正關鍵。

停課不停學,「尋人大戰」成為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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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義縣竹崎鄉中興國小3年級學生在遠距教學期間的「全班大合照」──線上的3位同學與2位因家長工作關係需到班上課的學生,以及指導該班級社會科的吳濱如老師。(攝影/馬雨辰)

阿里山公路沿線唯一設有國中部的學校「阿里山國中小」。這所推動原住民族實驗教育的學校位在樂野部落,全校有6成為鄒族學生。國小部、幼兒園學生住在附近,國中部的34名學生則來自整個大阿里山區,不乏遠自來吉、新美等距學校車程1小時的部落,其中有23人因通勤不便等因素住校,停課後只好全數返家。

尋人大戰就此成為老師的日常。國中部國文老師王乙茜教國二、國三兩個班,有三分之二學生準時上線,「其他三分之一,是固定不到的老朋友,我們都在追那三分之一。」

這群「老朋友」,指的是原先在學校就注意力不集中、學習意願偏低的孩子。王乙茜會先在班上學生的Facebook群組呼喚學生上線,沒回應就請導師幫忙打給家長。有些家長在訊號不好的山區工作,等聯繫到人、叫醒睡過頭的小孩,課程早就結束;也有家長以為已經放暑假,拉著孩子去採筍。導師們上午一通、下午一通,「奪命連環Call」到家長都怕。

當雲端教室終於全員到齊,老師賣力講解,卻有學生畫面一暗,轉眼消失。王乙茜常對著螢幕大喊「某某在嗎?」喊到有無力感,卻無法立刻開一小時車到學生家幫忙連線。也曾發生學生關鏡頭摸魚或溜出門,學生自律力成為遠距教學的最大考驗。

王乙茜與同事們反覆檢討,是不是自己的教學方式不夠有趣、留不住學生?但就算使用各種線上教學資源、運用線上遊戲學習系統增加學生參與度,心思不在課業上的學生依舊興趣缺缺。

歸根究柢,仍回到學生的學習意願。王乙茜觀察,在校表現佳的學生,具備願意解決問題的特質,轉換到線上教學,連線環境再差都會設法克服,能維持學習水準。學習意願低者,遇問題就比較被動。

「我們只能確定孩子健康安全在家而已」

在當地,經濟稍有餘裕的家長,多會將孩子送到山下的學校升學。留在山上讀國中的孩子,有一定比例是出自經濟考量。早在疫情前,遇經濟弱勢、家長親職功能不彰的孩子,有些老師已擔負起家長的功能。王乙茜記得,曾有老師帶學生剪頭髮、買衣服,因為家長說自己沒辦法做這些事。如今學生返家學習,家長恐怕難在遠距教學的資訊設備上給予好的協助,或認為給了手機就已盡責,卻沒教導如何善用,因為家長自己可能就是手機成癮者。

家庭社經地位差異拉大學力鴻溝,長久以來的結構性問題,因遠距教學更被突顯。王乙茜形容自己像在打地鼠,逐一解決學生狀況,卻難找到全面性的解方。停課不停學的日子,只能盡可能提醒學生上線,確認他們健康、安全地在家而已。

在實務現場,卻發現遠距教學不僅沒有消弭學生因家庭社經地位帶來的差距,反而很可能因此持續拉大學力落差。王乙茜很篤定,若遠距教學持續,情況只會更兩極,願意學的孩子已習慣運用各種資源,不願學的孩子起初受限於設備,待問題解決,卻已喪失繼續學習下去的動力,線上中輟比例恐升高。

全台都有「斷線」的孩子,背後都有家長的難處

「既然是遠距教學,其實就沒有台東、台北;城市、偏鄉的差別,問題仍出在資產階級的落差,」台東均一國際教育實驗高中公民科教師劉政暉說,停課後他寫下對遠距教學觀察,而事實上,無論在哪裡,都會有孩子遇到無法順利遠端連線學習的狀況。

阿里山國中小校長邱獻萱表示,疫情提升至三級警戒以來,影響當地多數以做茶、採筍、打零工為生的家長,收入有限且不穩定,當生計優先時,陪孩子的時間就少。疫情前學生住校,有晚自習能指導作業,還能顧到生活起居,現在少了面對面,的確很難拉住學習意願低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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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校上課還能盡量讓學生保持規律且相對健康的生活,只能在視窗中相見的遠距教學,讓老師們擔心學習意願低的學生就此斷了線。(攝影/馬雨辰)

無力支持小孩學習的家長,或許也有旁人看不見的難。樂野部落的家長說,有家長把孩子帶到打零工的工地,讓小孩坐在車子裡上課、或在山上工寮連線。因疫情失業者,在家與孩子大眼瞪小眼,親子衝突頻傳。

長期投入偏鄉教育的林國源指出,鄉村許多商業活動因為疫情而停止,連帶讓許多原本以打零工、領日薪維生的大人收入歸零。「收入不穩定會導致生活壓力倍增,再加上疫情,家長關在家裡其實容易有一些情緒,」林國源說,如果找不到消化壓力的方式,後續也可能衍生出更多問題,當家長生活困難時,孩子的學習自然就斷了線。

但面對這場不知道終點何在的抗疫馬拉松,老師們最不想看見的,是孩子一天一天遺忘教學的內容,甚至失去學習的動力。

不能再用「熬過去」看遠距教學

在這場馬拉松裡,致力於改善教育不平等的非營利組織Teach For Taiwan(TFT)董事長劉安婷指出,「我們不可以用『熬過去』的思維來看待遠距教學這件事情。不管疫情什麼時候結束,結束以後也會跟開始之前是完全不一樣的風貌。」

劉安婷與TFT團隊從去年開始研究國外疫情對教育的影響,她認為,台灣多數的老師還是很有行動力,在資源相對充足的的地方,其實都盡可能快速地找到需要的資源,但相對在最弱勢的地區,老師乘載的挑戰大許多,也是最容易受到疫情衝擊的。她表示,「在這些地區,全面停課造成的挑戰大概只有1成能夠用相對簡單的答案來回應,其他9成的問題都還沒有答案。」

對於遠距教學,許多人容易將「數位落差」與「硬體落差」劃上等號,但是老師需要面對的可能是有情緒障礙的孩子、學習動機低落的孩子,或者語言能力落後的孩子,「怎麼樣在遠距的情況去執行社會情緒學習(social emotional learning)或者非認知能力的養成,這些更深的、還沒有解答的問題要能推進,都很仰賴老師的領導力。教育者是否能在此領導思維上,去覺察困難、找資源、找解方,那會是差距可不可以弭平很重要的關鍵之一,」劉安婷指出。

陪孩子找答案,總會找到有興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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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追求進度,專家認為這階段可循著學生特質,陪伴他們找出適合的線上教材。圖為新北市三峽南靖部落中遠端學習的學生。(攝影/唐佐欣)

要解決教育的落差,或許必須先打開對於「教育」的想像。

2013年起以「Program the World」教學計畫教導偏鄉孩子寫程式、培力偏鄉教師與志工群的成功大學資訊工程學系教授蘇文鈺坦言,資源落差問題很難在短時間扭轉,但這段時間不見得要追趕學科進度,可依照學生特質提供線上教材,「對學科不感興趣的孩子,就算人在電腦前遠端學習,也是開視窗做別的事。」相對而言,他觀察到就算學生不愛課本,多少會對語文、數理、藝術其中幾項領域展現興趣,若能依學生特質提供線上資源,不必強求成績,「有打開來做就是好的開始。」

在鄉村、山區的學生,即使疫情期間被父母一起帶去工作、務農,也可以看作是增進親子關係、磨練生活技能的機會。蘇文鈺認為,「我們的教育把學科重要性疊得太高,其實許多課本外的學習同樣有教育效果。」

偏鄉有特殊的環境,但城市裡的貧窮家庭也同樣高風險。他們容易陷入經濟困境,親職功能一旦變差,對孩子漠視甚至施暴,蘇文鈺說這讓他更擔憂。尤其疫情帶來失業潮,家長與孩子關在家,衝突勢必加大,他認為,若孩子已在數位中輟邊緣,不如請孩子回校,上半天課,下午在校園自由活動也好,至少作息規律、用餐正常。他語重心長地說,無論老師做得再多,學習這事終得回歸學生自己,「你得相信學生,即使你上的東西學生不感興趣,陪著他繼續找,總能找到他有興趣的東西。」

面對COVID-19病毒反覆無常,疫情何時趨緩尚未明朗。不論在偏鄉或都會,家庭經濟與關係變得更脆弱時,老師們預估線上中輟學生將增加。這可能是老師們得偵測的重點,怎麼彈性衡量每位學生的特質,在遠距教學中拉著每一條可能隨時斷線的風箏,將會是持續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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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距教學下的小革命和新挑戰

當學生消失不見、心理健康惡化,英國如何因應疫情對教育的長期衝擊

疫情下的遠距教學,為英國教育界帶來變化和挑戰。圖為英國中學老師連恩・費雪維克(Liam Fishwick)在家錄製科學課程。(照片提供/Oak National Academy)

「我們以為疫情的衝擊快結束了,但這是錯的,這些衝擊將延續數十年。」英國國家學術院近期對於COVID-19對英國社會帶來的長期影響,發表了一份長達173頁的調查。報告裡特別談到,疫情下的兒童和青少年上課方式的轉變,對學習狀況和心理狀態有多大的衝擊。

原本以為疫情很快結束,遠距教學也只是短暫的權宜之計,沒想到,拉長時程的遠距教學卻出現幾個新的現象:學生們假裝上課,甚至有學生開始消失不出現;家庭資源的不平等在疫情下被擴大,影響到學生的學習。

教育如何「一個孩子都不能少」?我們的特約記者採訪了英國的師生,談他們在這一年多來從挫折、摸索、學習,看見遠距教學帶來怎麼樣的挑戰?又如何做準備?

「我很後悔,一開始沒有捉住所有的學生,」英國公立沃爾德格雷夫中學(Waldegrave school)的老師瑪克辛・伯格(Maxine Burger)自白,這是她過去一年在疫情下教學後的最大遺憾。

2020年3月20日當日,英國政府一宣布封城,3萬多所中小學、500多所大學院校齊關大門,英國近1,200萬名學生被迫在家,前所未有的超現實場景實際發生。伯格回想:「當時從學校領導階層到教師群,大家都嚇壞了,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做。」

為了讓教育不中斷,遠距教學是必然選項,但教師和家長都慌了手腳,硬體怎麼來?技術如何支援?線上如何教學?考試測量怎麼辦?瞬間各項疑問湧現,整體社會瀰漫著焦躁不安的情緒。

第一波封城讓公立學校反應不及,3個月內有四分之一學生無課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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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原本以為疫情很快結束,遠距教學也只是短暫的權宜之計,沒想到,拉長時程的遠距卻出現幾個新現象,包含家庭資源的不平等在疫情下被擴大、影響到學生的學習,以及缺乏面對面互動帶來的心理健康影響。(攝影/AFP/DANIEL LEAL-OLIVAS)

疫情一開始,除了原本就對數位教學準備較周全的私校、小部分公立學校,大多數公立學校抱著拖延的心態,被動等待教育當局的指導綱領。一位公立學校的課程顧問說:「大家都在等。但這份行動準則,一直到9月才出爐。」公立中小學像群龍無首,有的學校乾脆只發紙張作業給學生;稍微積極的想著應急,就催促著數位教學經驗值極少的教師們上線開課。

無論是20年的資深教師,還是新進年輕教師,面對遠距教學都得從零開始。他們得熟悉直播和錄製軟體、得重新設計課程內容、還得思考如何在「零接觸」的限制下,讓學生交作業。

學校這端慌亂,家長和學生那端同樣如無頭蒼蠅。封城對生活造成的衝擊,讓家長自顧不暇,同時還要煩惱孩子如何上網路課程,各校的家長群組上幾乎一片哀嚎。

在跌跌撞撞地摸索後,英國各級學校的遠距教學大約在4月陸續展開,但因資源分配不均,各校在準備和執行上的差距極大。在第一波疫情的3月到6月間,只有38%的公立學校推出對應課程進度的遠距教學內容,仍有25%學生毫無課程可上。相對預算多的私校,有74%已經有了全課程的遠距教學。

陽春的遠距教學拉不住孩子,開始有人「演戲」、慣性缺席

「第一波疫情的遠距教學是場災難,」一位英國教師不客氣地說。不僅教師還在摸索,學生也在試探。一開始急就章的做法,教師們就在網上露了張臉講話;比較周到的,會拿著一個小白板,寫著重點;再先進些的,會做幾頁純文字的投影片。遠距教學的新鮮感,起初讓學生好奇且躍躍欲試,但在新鮮感消失後,教師陽春的線上教學,很快地就失去學生的注意力。尤其沒有家長在旁監督的孩子,開始「假裝上課」。

英國公立小學一位五年級學生坦誠說:「遇到無聊的線上教學,我會把手機放在筆電的鏡頭前面打遊戲,但視線假裝看著老師。」甚至還有學生充分利用科技,把iPad放在筆電鏡頭前,iPad螢幕上循環播放自己預錄的上課表情,而自己則躺在床上打遊戲。

英國公立中學的老師挑戰更劇。各校一開始顧忌網路安全問題,要求學生上課時不得開鏡頭和麥克風,只需要保持介面登入。中學老師瑪克辛說:「我就對著20個黑螢幕說話,對面一片沉寂,什麼回應都沒有。」

這些在黑螢幕後面的學生在做什麼呢?一位公立學生受訪時坦言:「好幾次我登入後,把手機放在口袋,就出門散步了。很多同學都跟我一樣。」(註)

伯格是中學的工藝設計科老師,在課堂上著重手作,像是木工等等,但孩子在家沒有木工設備,手作教學完全不可行。第一波疫情時,她花了幾堂課硬著頭皮教理論,但疫情卻未見減緩,接下來要怎麼教?教書十多年的她,第一次不知所措。同時,她也注意到20人的課堂上,已經有多達4、5名學生慣性缺席。

疫情下學生平均程度倒退,弱勢學童受害更顯著

以往英國學校可用公權力,向父母罰款,強制學生上學。但在疫情時期,學校體諒時機特殊,沒有讓公權力介入,只能放任學生缺席。於是這些缺席的孩子,成了疫情期間彈性政策下的犧牲者。

伯格表示,當時以為學生只是短期缺席,沒想到英國疫情延燒一整年,而一年間英國公立中小學只讓學生到校上課約4個月。遠距教學中消失的孩子,整整放棄了大半年的學習。

英國國家教育研究基金會在2020年11月,針對來自168個學校、近5,900名6~7歲的學生做了測驗,結果相比2017年的同齡學生,疫情之下的學生,閱讀和數學程度平均落後了2個月。研究人員還提出令人憂心的發現,有為數不少的學生根本無法完成測驗。同年的學童中,弱勢學童所受衝擊更巨大,他們的閱讀和數學程度,比非弱勢學童落後整整7個月。

「疫情下的遠距學習,最大的受害者是弱勢學童,」位在倫敦西南區的一位公立中學校長直言,有能力、有時間的家長,在家能給孩子一對一的教學輔助,但弱勢家庭的孩童除了軟硬體上的匱乏,父母無能為力的監督和協助,往往是弱勢孩童在疫情間學習中斷的主要原因。

3月20日封城的當天,英國確診病例1,260例,半個月內急增到近5,000例,疫情失控,英國民眾才逐漸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場長期作戰。為了解救教育現場的無力與混亂,民間和政府開始動員,開始挹注資源。

基層教師開啟小革命:一個任何人都能取得的全國課程資料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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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小學教師哈欽森(Jon Hutchinson)在家錄製線上課程,準備上傳到可供民眾免費下載使用的橡樹國家學院(Oak National Academy)平台。(照片提供/Oak National Academy)

教育界自覺,疫情間醫護人員若是關鍵的前線作戰人員,全國45萬名的教師就是穩定民心的後勤戰士。他們必須把學生拉回教育現場,讓學生隨時隨地都可參與優質、有趣的線上教學課程。學生回到教育正軌,家長才能安心工作。

一群穩定前進的力量應運而生。


橡樹國家學院(Oak National Academy)在2020年4月20日正式成立。5位創始成員都是教職員,原本就相識的老師們在WhatsApp群組上的一句問話,開啟英國教育史上一場規模罕見的變革。他們問:

「學校關閉後,我們的教育該會有多糟,在這場史上未見的教育危機中,我們能做什麼?」

對當時教師們的無措感同身受,創辦人之一的湯姆・羅斯(Tom Rose)說,他們很快地就確立方向,目標在夏季學期初(5月),要架構好一個平台,分享課程影片,無償供教師使用。因為教師一旦不必花時間製作教學影片和素材,就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來關注學生。

單純的動機,引起廣大迴響。一年間共400位老師加入協作,在平台上共同創建出10,000堂涵括4歲到16歲學童的全課程影片、課程表和教材等。隨著時間,影片內容還不斷延展,甚至還推出了針對特殊生附帶手語的課程,以及課外活動教學,如童軍、園藝、廚藝和辯論課程等等。英國凱特王妃(Kate Middleton)於6月時,也出面為橡樹國家學院錄製專題講座,談「什麼是善良?」

橡樹國家學院積極將網站普及率極大化:使用者不需要註冊,登上網站後可以無償下載影片,依照自身課堂需求剪輯修改。還有電信公司提供零費率服務,孩童收看該平台影片的流量可以免收費。

「好的教學,才會有好的學習」

一年下來,橡樹國家學院創建了英國規模最大的線上教學資料庫,全國超過半數的教師受惠,1億2,500萬次的課程被播放,在疫情最緊急的2021年1月,平台單日最高紀錄有110萬名學生同時在線學習。橡樹國家學院的成功,讓許多外國政府和教育組織,紛紛前來取經。

橡樹國家學院帶來的影響,不只是當了教師的後盾,且帶動了全英教師的數位學習。

橡樹國家學院發言人提出這個概念──「好的教學,才會有好的學習」(Good Learning from Good Teaching)。教師不能直接把課堂教學的內容原封不動地放到鏡頭前,教師必須把線上教學,當成一場有意思的秀。

孩子到學校上學,像是在電影院看電影,不好看還是會繼續看完;但遠距教學,是在家看電影,不好看,就直接關掉不看。於是到了疫情中期,基本軟硬體技術稍具成熟後,教師們開始招式百出,留住孩子的注意力。

互動,是讓孩子重回課堂的利器

什麼課程才能吸引注意力呢?各年級的學童都給了同樣的答案:互動。

許多學生坦言,每次的直播授課,他們期待的是和同學的互動,感受團體的凝聚,而不是老師的單方向發言。經過無數的摸索和試錯後,英國教師們逐漸脫胎換骨,紛紛在遠距教學上長出了嶄新的能力。

首先,是即興表演的能力,這是吸引學生注意力的關鍵點,特別是對年紀小的學生愈是如此。教師們把鏡頭前當舞台,從肢體、語言到表情都得生動多變。

如多位英國低年級教師,紛紛拿出布偶,表演問答秀,舞台背景可以是教師家裡的廚房或花園;使用的輔助工具更是千奇百怪,包括家中衛生紙卷、罐頭和義大利麵條等等。高年級教師則是讓投影片的素材更加豐富多元,有生物課老師甚至到戶外走動式地介紹植物。還有教師拍攝下看學生作品時的表情與評論,實境的回饋,讓學生反應熱烈,且更重視下回繳交的作品。

第二,是鼓勵學生參與,參與度和學生注意力成正比。

英國老師建議,多利用猜謎問答、團體動腦、發表報告和遊戲等方法。一名小學老師不禁驚嘆遊戲的能耐,「學生突然什麼都學會了。」有位成績一向落後的學生,在遠距教學時成績竟突飛猛進,功臣就是遊戲軟體。另外,在學生遵守規定的前提下,開放聊天室,也能凝聚團體、鼓勵發言。

三、追蹤個人進度。遠距教學群體上課時,很容易讓學生覺得被忽視,缺課頻率更高。英國教師強烈建議,教師定期以一對一、或是分組的小團體的方式,緊盯學生的學習進度。讓學生了解,遠距教學是玩真的,是正式教育。

回頭看一年前疫情下教學的缺失,一位英國家長直言:「我希望教師一開始就更積極地善用科技聯繫學生,追蹤進度。兩週一通電話、或一個訊息,是遠遠不夠的。」

四、充分利用免費網路資源。過去一年因應網路課程而生出了許多輔助軟體,都可增加教學的豐富度與互動。

例如一款Chrome應用程式Mote讓教師在Google Classroom和Google Docs上錄製音檔,回饋學生作業。還有無數免費讓教師快速地建立問答遊戲的軟體,像scrumblr是虛擬白板,滿足教師在線上寫白板的習慣。甚至有國中數學教師利用傢飾店Ikea上的免費廚房設計介面,讓學生學習測量和成本估算。

在遠距教學的長期抗戰中,教師都深知,遠距教學不是要趕上課程,更重要的是防止學生失去學習的興趣,讓學生樂於上課且積極參與。

政府發載具、民間推教育節目,雙軌填補資源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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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特王妃6月時出面為橡樹國家學院錄製專題講座,談「什麼是善良?」。(照片提供/Oak National Academy)

在2020年底,英國疫情再度大爆發,各級學校再度停課。這次英國教育界有了經驗,更有準備。過去一年英國政府共配發了92萬網路上課的載具,連同民間組織和企業的捐贈,眾多學生受惠。根據新創教育公益組織「Teach First」的調查,2021年1月沒有電腦上課的學生比例,從16%降到6%;在軟硬體資源較充足後,師生普遍在直播上課和錄製影片上很快能上手。學校也終於鬆綁網路安全使用的準則,鼓勵學生打開鏡頭,讓師生更能面對面互動。線上可用資源,如橡樹國家學院和BBC Bitesize的課程節目,也都創下使用的最高峰。

BBC Bitesize在2020年4月就推出BBC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教育節目,每天推出6個20分鐘長度的教學節目,囊括英國中小學的核心課程。主持人利用豐富的肢體語言,音樂和律動,精彩豐富的圖表,一年來吸引全英國70%的學童都加入收看。

民間的線上資源更是百花齊放。當時一位健身教練喬・威克斯(Joe Wicks)推出了「PE with Joe」直播體育課,最高峰時,約有100萬名父母帶著孩子上午9點一起上體育課,威克斯的YouTube頻道觀眾,一年內最高達1,500萬。還有Amazon旗下有聲書網站Audible Stories免費開放全資料庫閱讀,遞補了疫情間關門的實體書店和圖書館的功能。

疫情下,孩子無法走向世界,英國的博物館、美術館和動物園等合力努力地把世界帶到孩子眼前,推出許多直播或互動教學影片。英國最享譽國際的眾多音樂劇和莎士比亞劇場也都開放多部經典名劇直播。這些民間盛開的課外資源,都成了遠距教學中驚喜的禮物。

世紀之疫對這一代學生的衝擊,不只在能力、更在心理健康

2021年1月,英國的遠距教學走入成熟期。但也是這時,各界開始檢視遠距教學的後遺症。

一是學生的學習行為改變。一份針對大學生的調查,經過長時間遠距教學訓練後,大學生普遍認為自主學習和數位科技能力都有增長,最沒有成長的是團體互動。

去年(2020)就讀倫敦政經學院碩士班的凱瑟琳(Katherine Harniess),有一年的研究所課程都是遠距教學,她笑說至今教授和同學都還只是網友,碩士班最重視的人脈建立,目前達成度是零。在團體互動上,她的確更加消極且被動。如在視訊討論團體作業時,為了盡快達到共識,她會放棄表達,任由強勢的同學主導。

二是英國社會討論最盛的問題──青少年與兒童的心理健康。前線的醫師提出警告,往年因心理疾病掛急診的16歲以下孩童,一週約1~2件,但疫情期間,暴增為每日至少1例;最年輕的自殘者,才8歲。這週才公布的最新調查顯示,疫情一年後,高達84%心理治療機構都見到年輕病患大排長龍等待就醫,比半年前還成長50%。

遠距教學讓孩子掛在網路上的時間更長,與他人面對面交流的時間幾乎歸零。英國家長指出,遠距教學讓孩童的網路成癮和網路霸凌情況更為嚴重,同時還失去了同儕支持和學校的庇護,讓孩子時常感到孤單無助。根據調查,76%的家長和照顧者都注意到孩童感到孤單的情況。

英國政府統計,300萬英國學生曾接受學校的心理輔導服務,NHS研究指出,有心理健康問題的學生從2017年的九分之一,增加為今年達六分之一。事態危急讓英國政府在今年3月宣布投入7,900萬英鎊(約新台幣31.6億元),積極修復青少年和孩童的心理健康問題。

世事紛亂下,教育就是一股穩定的力量

最新一份由英國政府出資,英國國家學術院(The British Academy)調查疫情對英國社會影響的報告書中開宗明義寫著:

「我們以為疫情的衝擊快結束了,但這是錯的,這些衝擊將延續數十年。」

從2020年初至今,英國確診總人數近447萬人,每天還平均增加2,000多例,死亡總人數近13萬人,廣泛施打疫苗後,壓制了新增死亡人數,每日下降為約10例。

一場疫情奪走許多寶貴生命,更讓無數家庭支離破碎。確診和死亡數字背後,是代價高昂的隱形社會創傷。英國遠距教學長出了成熟的果實,同時也深受後遺症所苦。英國教師們給如今台灣的建議是,了解其限制,才能突破框架,提早應對後續的影響。

遠距教學不只是一個應急方案,它是正式教育的延續,它承擔起英國一整年的教育任務。所以在遠距教學一上路,一個學生都不能少,而且教師得蛻變自身能力,極盡所能把孩子留在虛擬教室裡。更重要是,遠距教學不只是教學,在學生孤單地被關在家時,它可以是一種陪伴和支持的力量。

一些細微的改變,或許能改變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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